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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家坐落在庙堂街的北面,是三进三出的大院子,每个院子都有正房和厢房,还有长长的雨廊,虽然比不上孟家院落宽敞明朗,比闵家院子视野开阔,院里院外灯火璀璨。

高高的门楼上挂着一盏刺眼的灯泡,黄澄澄的光铺在门口外面的巷子里,两尊石狮子矗立在门口台阶两侧,凸凸的大眼珠子、锋利的爪子、两撮坚硬的胡须,给幽静的夜阑徒增了几许森严;两个肩上背着长枪的伪军在石狮子旁边徘徊,黄色的军衣包裹着他们干瘦的身材,头上的大盖帽遮住半张脸,警惕的眼神穿过帽檐瞵视着四周。

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停在巷子中间,许洪黎拎着手提包跨下了车,一双杏眼秋波湛湛四处漂泊,两棵枝繁叶茂的柿子树在墙根下摇曳,捶打着墙上的勾头瓦,一缕缕灰尘在灯影里袅绕。

“二小姐,您回来了。俺们给您开门。”

两个伪军把枪带子往肩膀上耧了一把,健步如飞蹿到了大门口,轻轻推开两扇厚重的木门,向后退了一步让出一条路,肃立两旁。

许洪黎一摇三晃迈上了台阶,走到门槛前她收住了迈出去的脚,她的眼珠子跑进了院井,前院三间堂屋里没有一丝灯光,灰蒙蒙的雾霾像一绺一绺撕碎的棉纱缭绕在半空,包裹着院井里的灯,清风悠悠,坠落一地露珠,石基路上的鹅卵石像是被水洗过了,反射着青绿绿的亮。

“井上中尉回来了吗?”

“禀报二小姐,井上中尉没有回来,一个时辰之前他打电话来找您,您不在。”

一个伪军深垂着头,小心翼翼地回答:“井上中尉说他今天晚上不回八里庄了,留在赵庄。”

许洪黎俊俏的脸乍然扭曲,眉宇之间升起一股杀气,她以为井上是为雪莲留在了赵庄,偷偷骂了一句:小贱人。

风刮动着眼前的一片木门,许洪黎尥起右脚狠狠踹了两下,门板在窠臼里转了半圈又弹了回来,不偏不倚撞在她的额头上,疼得她眼泪跑出了眼眶,无论多疼她也不会吭一声,她要面子。“待会那个春丫头回来,让她去我屋一趟,我有话要问她。”

“是!”

两个伪军异口同声。

许洪黎直冲冲跳过门槛踏进了院子,沿着右侧长廊往后院方向走着。

沈家前院有三间前堂屋,东西各有一间卧房,每间屋子有一扇门,一扇玻璃窗户,东间屋许洪黎居住,西间屋她留给了闵文章;中间屋是客厅,也是许洪黎聚集狐朋狗友玩麻将的地方;西厢房是火房,前面有两扇窗户,一扇门,通着前堂屋门檐下面的雨廊。

火房里,灶膛的火苗随着泄进门口的风起舞,散发着呛鼻子的煤烟味,锅里的水在沸腾,氤氲的烟雾里忙碌着一个男人,一张黝红的脸庞,宽厚的下巴颏上翘着一圈浅浅的胡茬,两鬓少许的白发在灯光下银光闪闪,额角一缕乱发随着他的动作起起伏伏,不浓不淡的眉毛下一双细长的眉眼透露着坚定,眼角镌刻着几道皱纹,每道褶皱里藏着一绺煤灰;一件看不清颜色的、肥大的长褂垂在膝盖以上,腰里系着一根布带子;腿上是一条青黑色的缅裆裤,膝盖上打着针脚细密的补丁,高挽的裤腿露出一双大脚,脚上踩着一双黑布鞋,鞋面上有几个被火烧焦的洞,露着一双赤裸裸的大脚丫。

他不是别人,是四婶的男人邵强,两个月前,他被许连成安排在许洪黎身边做厨师,协助闵文章的工作。

听到院门声,邵强从灶台上抓起大铁壶,从墙上摘下一把水舀子伸进锅里,犀利的瞳眸穿透了白皑皑的蒸汽瞵视着院井。戌时已过,街上除了狗吠,没有多余的声音,几颗星星在云层空隙里穿梭,黯淡无神。

司机拎着外套踏进了院井,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日本人,他在东北奉天待了几年,三年前调到了坊子地界,在许洪黎身边做司机,井上给了他一个中国名字隼倌,“隼”是他的日本姓氏。

隼馆在耳房门口停留了片刻,扭身钻进了屋子,他走到窗前,挑起窗帘一角窥望着院井,一双贼溜溜的眼珠子闪灼着诡异的光,这束光投在许洪黎一步一踱的背影上,潘鬓沈腰,衣领处袒露着凝脂白玉般的酥胸,旗袍衩口之间裸露着水润匀称的秀腿,身上的肉随着脚步上下颤抖,勾他魂魄。

隼馆一直盯着许洪黎的身影消失在前院的长廊里,他恋恋不舍地放下窗帘,从身后的桌子上抓起一把大铁壶走出了屋子,直奔火房。

中院是沈府最大的院子,深得井上的青睐,炽白的灯光铺满了院井,院井中间有个荷花池,披着红衣的鲤鱼追逐着一簇簇翠绿的荷叶,激起一层层气泡,荡漾着一圈圈涟漪,拽着长廊下假山、杨树的剪影,鸟儿在枝头低鸣,震落的飞絮翩翩起舞,一水一木、一静一动,一绿一红,景色怡人。

在闲暇时间,井上常常坐在这个院井里一边喝茶,一边弹奏古筝,他十指轻抚琴弦,唇角勾起温柔的笑意,与他杀人的时候判若两人。许洪黎静静坐在他的身旁,头依靠在他的肩膀上,温情脉脉地端详着他,她的心完全被这个貌不出众、技艺超群的男人吸引。

而此时院井里阒然无声,冷冷清清,灯光把她的影子拖在地上,影只形孤。想当年她住在许家,许家大院的热闹场景历历在目,丫鬟、家丁在院里穿梭,说笑声充斥在每个角落;闵家没有许家的佣人多,与下人很少走碰头,也许是她们故意躲着她。闵家两个老狐狸因为她的事情一天一小吵,三天一大吵,高一声低一声的咒骂抛出窗户,她装聋作哑,一如既往地从他们眼皮底下大摇大摆地走过,他们只能把怨恨发泄在下人的身上,皮鞭抽打在肉体上的声音、鞭子下求饶的声音、丫鬟嘤嘤的哭啼声跑出了院子,在巷子里滚着……想到这一些,许洪黎凄然地咂咂嘴角,为了在坊子地界能够架海擎天,她背叛了闵文章,霸占了许家和闵家码头,可如今,在暮春之年与一个女孩争风吃醋,使她感到羞辱,上弦惊别鹤,下弦操孤鸾。

霏霏沫沫的雾气缠绕着墙边的香椿树,纵横交错的枝杈“沙沙”轻扫着围墙,灯光把它婆娑的影子投在前面的角落里,像一个个披头散发的冤魂在嘤嘤抽噎,许洪黎额头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子,身上蓦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,她急忙绕过荷花池往回走,拐过东山墙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,吓得她脸色煞白,花容失色。

“你?”

许洪黎往后退了半步,当她看清眼前的人是司机时,恐惧变成了愤怒,陡然举起了巴掌,重重两记耳光打在这张丑陋的脸上。

打得隼倌晕头转向,身体在原地转了两个圈,手里的铁壶“咣当”摔在地上,听到声音许洪黎急忙跳开身体,还是迟了一步,四处飞溅的开水迸在她袒露的腿上,疼得她一边张牙舞爪地跳躂,一边骂骂咧咧:“你,你混蛋。”

“对不起,我不是故意的。”

隼倌意识到闯了祸,他战战兢兢站住脚,向许洪黎深深鞠躬九十度。

“滚!”

许洪黎踉踉跄跄窜进了东间屋,打开门后面的电闸,明亮的灯光霎时照遍了每个角落,屋里窗明几净,进门右侧是个黄花梨的脸盆架,上面搭着两块雪白的毛巾,金灿灿的铜盆里闪着灯的影子,倒映着屋里的一切,一张水柳木床放在北墙根下,床尾杵着一个两门开的衣柜,衣柜下端端正正摆放着一双红色的皮鞋;一张茶桌放在南墙窗户下面,茶桌上面摆放着一套景泰蓝茶具,茶壶茶碗用锡纸包着口,在灯光下熠熠生辉;一个考究的梳妆架杵在东墙根下,大大小小的化妆品盒堆在梳妆镜的下面,靠墙角内侧杵着一架留声机,挨着床的桌角放着一个水晶石做的烟灰缸,里面堆着长长短短的烟头,可见许洪黎是烟不离手。

许洪黎把手提包扔在梳妆桌上,踢蹬掉脚上的鞋子,把柔软的身体扔在床上,扯过床头的被子捂在脸上,她想哭,绝不是因为隼倌的无礼,为什么?她也说不清楚,孤立无助让她惊悸,五岁的时候跟着母亲去街上,有个中年男人跑到她们母女面前,把一包东西塞进她的手里,她好奇地打开那层油纸,一股鲜美的味道直冲鼻腔,里面是几个烤菱角,这种食物在北方很少见,她刚想拿起来送到嘴边,母亲一把夺过去扔在地上,拽起她匆匆往前走。

“洪黎!”

男人在身后念她的名字。

她的小眼睛穿过了母亲的胳膊弯,那个男人没敢追上来,在原地站着没动,眼睛盯着她的身影,转瞬,蹲在地上抱头痛哭,母亲充耳不闻,拽着她的手急冲冲拐过街口,男人悲悲切切的哭啼声萦绕在她的耳边,她问母亲那个男人是谁?为什么知道她的名字?母亲怒发冲冠,狰狞的眼神聚焦在一起,厉声说:“不要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,永远藏在心底。”

那是她第一次看到母亲生气的样子,那么可怕,母亲的话和那个男人的呼唤深深刺在她幼小的心里,挥之不去。

许洪黎把头探出被子,眼睛盯在梳妆镜上,镜子里朦朦胧胧出现了一双鄙夷的眼神,是雪莲,她的嘴角挂着嘲笑,“你身上流着下人的血,你不是许家的人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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